腾罗锅

　　拟了这个题目，实在无奈，年深月久，无论如何，想不起他的名字，平时，大家都这么叫他。虎林远乡的一个农民。

　　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我在文化馆辅导文学创作，春天的一个上午，来了一个躬身九十度，看不见脸面的人：

　　“你是刘老师吧，王迎春介绍我来找你。”

　　坐下后，我才看清他的貌相，浓眉大眼，目光沉着，中年汉子，很和善。衣裤退了颜色，补丁摞补丁。手里拿了一个报纸卷。

　　“你和王迎春一个村——忠义的？”

　　“是。我写了个长篇小说，想请刘老师指导指导。”

　　他打开报纸卷，是一摞稿纸，我急忙下座接过来。

　　他的小说十五六万字，写的是胶东抗日故事。情节清晰，不够曲折，主要人物性格不那么鲜明。他就是胶东人，到北大荒十多年。高度残疾，在队里干点儿小杂活，工分微微了了，生活自然艰难，他弟弟一家也在忠义，隔三差五接济他一点儿。

　　屋漏偏遭连天雨，劳累和困苦，他弟媳撇下丈夫女儿，不翼而飞；改革开放后，弟弟把女儿往他家一扔，南下打工，再无音信。姪女的吃穿学费，成了罗锅大爷的巨大负担。

　　秋天，我和广播站记者毕足军，县剧团编剧胡天月，登车去忠义看他，给他买了二斤猪肉，一瓶白酒。

　　此后，我常给他稿纸，他姪女的学费，我资助了三个学期。他常来文化馆，有了交情。原来，他的腰椎，是活活被打断的。

　　大鸣大放运动，政策口号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言者无罪，闻者足戒，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他因而放心大胆地在学校板报上，写了一篇批评校领导疏于管理，至使学校食堂铺张浪费，人情饭严重。运动后期，他被打成向党猖狂进攻的现行反革命，大会批，小会斗，拳打脚踢，棍棒相加，至使腰断肋骨折。农民家庭，无钱医治，卧床等死，竟奇迹般活了下来。从此，行走再也无法昂首见天。再后来，逃难到北大荒。

　　他还在不断改他的小说，改后送来我看。九十度躬腰，借辆自行车，趴在车把上，村里——城里，城里——村里；一年，两年，孜孜不倦地修改他的小说。说：其中人物，都是真实的，父老乡亲，有的还是他的血亲。他很敬重他们，可歌可泣，奋勇抗日，拋头溅血，应该写出来，纪念他们。

　　八十年代后期，我离开文化馆，和他联系少了。

　　九十年代中期的一天，毕足军拿了一小袋花生米，两双新鞋垫，一个信封，来到我的办公室，说：“腾罗锅来信了”。

　　原来他回老家好几年了，成了家，有了工作，滴水之恩不能忘，故而寄来礼物。我顿感德哉义哉。

　　鞋垫是他妻子缝制刺绣的，红花绿叶，针线细密工巧。

　　拨乱返正后，母校有心人想起他的冤案，平反昭雪，请他回校，招为正式员工。感慨万千，泪雨滂沱。有了旱涝保收的工资，一位老姑娘嫁给了他。人世间情爱烟火，慰籍了残疾命运。

　　信后他说，感谢拨乱反正，感谢邓小平。

2025·春

　　作者简介

刘悦春老师

　　黑龙江省虎林市乡土作者。发表过小说、童话、诗歌、散文、文艺论文、格律诗、歌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