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和二十四年

—— 一路泪痕的女人

  村里,公社,人们心目中,一个有才气的少女——朗朗乾坤,凄凄岁月,一个以泪洗面的乡村少妇——繁华街市,灯红酒绿,一个披星戴月的含泪裁缝、无助的单亲妈妈——唱歌跳舞,当家作主,一个沧桑后的贤妻良母、自学成才的歌舞教练。

  她,一个不屈厄运的女人。

  去年中夏,我背南面北,在休闲广场亭子里晒太阳,拉京胡。身后传来清脆的随唱声,我拉民歌,她唱民歌,我拉样板戏,她唱样板戏,我拉流行歌曲,她唱流行歌曲。我有些吃惊,她唱得中规中矩。

  “你会的歌不少啊。”

  “老师,别嫌弃,我就是瞎唱。”

  “你是哪的?”

  “伟光那面的,农村。”

  “你唱得很不错,好像受过专业训练。”

  “没有,老师,我可想受受训练了,十五岁报考牡丹江艺校,没考上,就自己随广播唱。老师,我就爱唱歌跳舞。”

  ——“老师”,这个称呼,令我略微感慨,多少年来,陌生人打招呼,用的都是“师傅”,像我这把年纪,前面肯定还加个“老”字。似乎,在用词上,她刻意斟酌雅俗。果真如此,她是个心思缜密的人——                                                                                                  

  “你是个对艺术有追求的人啊。”

  “是吧,小时候,一听音乐,就手舞足蹈,我妈说,你又打了鸡血了,呵呵。”

  “那是天资啊,难得。”

  “六岁我就参加了大队宣传队,都爱听我唱歌,一个村一个村去演,大人抱我上车下车。唱完了,老鼓掌,非得要再唱一个,有时连唱两三个。”

  “是个小天才。”

  “公社干部也这么说,说好好培养培养,将来一准能成个歌唱家,哎……结果呢,啥也不是。”

  “公社想法培养你了?”

  “哪有那好事,就在家唱,我妈叫我做家里活,我才不爱干,就唱歌。”

  “初中毕业吗?”

  “到生产队,我又瘦又小,人家都不愿意和我搭伴干活,我就有一天没一天地出工,一唱歌跳舞,我就来了精神。我妈说,唱歌跳舞能当饭吗?看你怎么找婆家。”

  “当妈的担心你以后生活。”

  “叫我妈说对了,伙伴们都有了婆家,就我没人要。”

  我这才回过头,见她戴着大黑口罩。

  “你摘下口罩,我看看你。”

  她摘下,笑了笑。虽然上了年岁,面相挺标志,眼睛也秀气。

  “你这不长得挺好吗,怎么能没人要?”

  “哎——都嫌我不能干活……哎呀,老师,我得走了,下次再来。”

  我起身望去,几个女人向广场里头走去,一个挽着她胳膊。

  今年春,难得一个晴天,我又晒太阳,一个女人走进亭子,身材纤巧。

  “老远听到京胡响,这一冬你可好吗?老师。”

  我诧疑,她戴着黑口罩。

  “去年随琴唱歌的……”

  “哦哦——出来遛达?”

  “去练舞,‘五一’‘渔猎节’演出,往后还有‘文化下景点’什么的,我得编几个舞。”

  说着,打开手机,给我看她自编自演的独舞,很是潇洒,身段轻柔,动作舒展。

  自己编舞?还编几个舞,我有些诧异,难道真的天资异禀?

  “去年好像聊到你找对象的事……”

  她坐到对面:“哎呀,叫老师见笑了,后来别人介绍了一个,外村的。”

  “过得好吧?”

  “哎,结婚前一天,我哭了一天一宿。”

  为啥?”

  “见了一面,三个月后就结婚,我怎么想也想不起他的模样,模模糊糊地又高又膀,怪吓人。”

  “吓人?”

  “我爸我妈说‘必须嫁,人家是正经过日子人家’”

  “哦——”

  “嫁后头一月,我天天哭。”

  “为啥?”

  “从进他家门,他家没有笑面,白天晚上没有笑面,对我说话就像哈呼猫狗,我一见他就浑身发冷。他妈也不给好脸。一年后,我生了个女儿,更哈呼,更没好脸了。”

  “重男轻女?”

  “我妈想我,要看外孙女,他说啥不让回去。每次回娘家,我都得低声下气磨及好几天,从来不给零花钱。还给我规定日子,多待一天,他就去找,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我就像个罪犯。”

  “一点儿爱情也没有吗?”

  “啥爱情啊,只有哈呼和眼泪。那年月肥皂凭票,给我的,都是他妈使剩的小片儿,他的衣裳,孩子的衣裳,我用什么洗?”

  ——“他妈”,这种用词另有感情色彩——

  “不能老叫他们下眼看我,我要争口气,我背着孩子拾弄大菜园,从春种,到秋收,一天还得做好三顿饭。就这样,也没讨个好。左右邻居,都夸我能干。”

  “你唱歌的心一点儿也没有了吧?”

  “因为不能唱歌,我哭了好几场。后来我想,不能丢了歌,我就在心里唱,一字一板地唱,后来给背上的孩子唱,在菜园里边干活边小声唱,被村支书听到了,公社汇演时,支书找我代表村里去汇演,他们不同意,支书没好气地说:这是新社会,谁敢不让妇女唱歌。结果,我获了奖,公社说‘这回可有个象样演员了,完全可以拿到县里比试比试。’”

  “哦,总算展示了你的特长,家里人高兴吗?”

  “他们都拉着脸。”

  ——“他们”——这种用词另有感情色彩——

  “日子太难熬了,好几次,我想上吊,想投河,可是,我背上的孩子能没娘吗,我就只有哭。

  “兜里不能老是没有一分钱哪,我找村支书,求他批准我开个小卖店。我挣的小钱,坚决谁也不给。这样,哈呼更厉害了,更没好脸了。孩子三岁了,我下决心——离婚。”

  “离了?”

  “我抱孩子回家和爹妈商量——兜里有零钱了,再也不用低三下四秧求谁了,我背起孩子就上了汽车,——我爹听说我要离婚,二话没说,一巴掌甩过来,,我头晕目眩,左眼乌了,啥也看不见了,我哭了一天。”

  “为啥打你?”

  “说我骗人。”

  “骗人?”

  “他家给了四百彩礼钱,拿了人家钱要离婚,我爹说是骗人,说他脸没地方搁。”

  “四百就能买个大活人吗?还给他家生了孩子。”

  “第四年,我认死离婚,不让离,我就抱孩子跳河。我爹害怕了。

  “这样吧,老师,排练场有人等我练舞,明天这时候,再来给你说。”

  第二天,如约而至。

  “舞练好了?”

  “我的独舞没练成,一帮姐妹叫我给她们编个多人舞,一个动作一个动作辅导。”

  “你编导?”

  “嗯。”她点点头。

  真个不是等闲之辈呀。

  “离婚后,你没再找个人吗?”

  “带个小孩儿,谁要啊,我横下心,带女儿到虎林街里,自己挣钱养活自己。”

  “在爹妈家里多好啊。”

  “弟弟妹妹五个,念书的念书,等嫁妆的等嫁妆,我不能再撕扯爹妈了。

  “我身上只有三百块,又向我姨和同学借了点儿,交房租,交费进了一个裁缝培训班,我要凭自己力气挣钱。”

  “成手了吗?”

  “成手后,帮裁缝店裁裁缝缝,拿活回家干,能照顾孩子。”

  “挣来钱了吗?”

  “裁缝店老板非常满意我的活。第一笔钱到手后,我回家举起女儿转了一个圈,泪流满面。”

  “成功的喜泪!”

  “我的手把好,老板就紧着给我活,做不过来,还有以前的客户,回头又送活来,还介绍别人来。我两点起床,十点后睡觉,中午不休息;给孩子忙点饭菜,自己就一碗粥,一块咸菜;或一个馒头,一根大葱。房租不愁了,借的钱都还上了。我心里别提多轻松,我又哭了。”

  “工夫不负苦心人啊”

  “就这样,一干二十四年,供女儿上学,为她攒钱。”

  四年婚妻,二十四年裁缝,算起来,她也快五十了,人生的大好时光在痛苦孤独,挣扎拼搏中过来了。

  “不能扔了唱歌跳舞,裁缝活少了,我联络了几个姐妹,上门演出,挣钱”

  “上门?”

  “婚庆生日,开业庆典,哪要哪去,街里、乡下、农场、林业局,哪都去过。钱,平均分。”

  “能挣来钱吗?”

  “别贪财,一场五十,演;一百,演……最多到五百。坚持了十多年。”

  “你领头?”

  “嗯哪。”

  “这回该找个男人了吧,成个家呀。”

  “找了,老师,同学介绍的,也是个离婚人。”

  “这回能想起模样了吗?”

  “呵呵呵,你说怪不怪,老师,这个,一见面,我就忘不了,我就觉得他就是我要找的那个人。”

  “对你好吗?”

  “知冷知热,从来不发脾气,家里的事,一切由我;工资,五千六千,七千八千,自己留几个零花钱,剩下全给我。”

  “让你回娘家吗?”

  “呵呵呵,每次回去,都叫我多带些钱,多住几天,好好陪陪父母。他去得少,他给人开大车,身不由己。”

  “他让你跑这跑那演出吗?”

  “让啊,支持,说不图你挣那几个钱,没病没灾高兴就行。”

  “你就心安理得了呗。”

  “我哭了,我靠他肩膀上好顿哭。”

  我沉默了,这是怡心悦肺的眼泪啊。

  她笑了,笑得很灿烂。

    “笑什么?我看哪,八成你老欺负人家吧?”

  “呵呵呵,我不欺负人,老师,有时我吵吵,人家不和我一样,我就爱跟他不讲理,使劲地不讲理,呵呵呵……”

  “不讲理?”

  “呵呵呵——呵呵呵——”她轻柔甜蜜地笑了又笑。

  我动用了全身的文学细胞,开足马力,才悟出,这个乡下才女,巧手裁缝,歌舞编导,那灵秀的心灵,如此斟词酌句,委婉巧妙地表述她和丈夫的浪漫情爱,“我就爱跟他不讲理,使劲地不讲理。”

  原来语言大师不是舞文弄墨的人。

  2000年,她在路上,遇到了原伟光公社的文化员郑友利,郑知道她是个优秀歌手,(就是他,曾预言她能成为一个歌唱家)介绍她到一个社区文艺队参加活动。这一去,就成了台柱,唱歌跳舞,导歌编舞,直干到现在。还时常被抽调到文化馆做执导,排练大型节目。

  我深知,文艺群体明里暗里,无不上演“智斗”。艺不超群,智不压人,你的座次很容易被“智取威虎山”。这位纤弱的女子,竟游刃有余二十多年,直到如今。

2025 春

  跋:

  写实文字,隐去了该出现又不宜出现的相关村名人名,以免给主人公添麻烦。

  作者简介

刘悦春老师

  黑龙江省虎林市乡土作者。发表过小说、童话、诗歌、散文、文艺论文、格律诗、歌词。诗歌获过全国民间文艺“颐和园杯”一等奖,相声和歌词获过黑龙江文联赛事创作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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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绿色经济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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