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族文学之巅峰“四大名著”,在黑土边塞穆棱河汹涌过悲怆的陈波旧浪。
跨过穆棱河,南岸的同和村,唯一一个识文断字的农夫汪老八,七十多了。被村小学的红卫兵和贫下中农造反派,押解着,头戴尖顶高帽,躬背弯腰,胸挂宽大沉重罪行牌,一步打一棍;嘴里还得不断地自报家门:
“我是汪老八,我是黑五类,我是封建孝子贤孙。”
数九严寒,村里游两天,再押上拖拉机,跨过穆棱河,到县政府所在地游两天。汪老八一把鼻涕一把泪,胸前,冻成了冰溜子。回来时车过穆棱河,他抽冷地从拖拉机上一头栽下去,被游斗得昏天黑地的汪老八,竟不知穆棱河冬天是淹不死人的。
想当年,汪老八享誉十里八屯。有名的能读擅讲的“汪先生”“汪老夫子”。一部《三国演义》,被他看得有皮没毛,秃噜反障。休闲猫冬的夜晚,不等他吃完饭,本村的,邻村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陆陆续续,乐乐呵呵,赶来听汪老八讲《三国》故事。
人们掏出炒瓜子,炒黄豆,摊到炕桌上,分享;卷炮老旱烟,星头火点点闪烁;桌上,摆了一杯白开水(茶可喝不起),那是汪老八用来润喉的。
这温馨,这乐呵,这吸引力,十里八屯,只有汪老八家有。
这就是那年月,村屯人难能可贵的文化娱乐。
司令部一声炮响,村小学红卫兵说一不二,杀上街头,贫下中农造反派应运而生,反四旧,反封建,揪斗黑五类。讲《三国》的汪老八,首当其冲被抄了家,当众烧了他那部伴了他快一辈子有皮没毛的《三国演义》,游斗开始。
和急风暴雨相比,游斗还算是和风细雨,游斗后躲不过的是急风暴雨——一顿棍棒。造反派边打边喊:革命不是请客吃饭!
春天来了,汪老八摔残打伤的腰卧床不起,曾经温馨和乐的小屋子里,曾经神采飞扬地讲三国的小炕桌上,一瓶老烧酒下肚,沉睡的汪老八再也没有醒来。
有人把消息报告了造反司令,司令正在领学《打倒一切牛鬼蛇神》,随口说了句:
“死得好——牛鬼!”
比汪老八幸运的是我二姨父。
解放前是虎林一个小印刷厂的小学徒,解放后成了国营印刷厂的技术权威。平生两大爱好:看古书,钓鱼,杆钓技艺上乘,我随他在穆棱河钓过两次。
大鸣大放年月,言者无罪,闻者足戒,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夜晚开会,每人都得鸣放。放者,回家睡觉,没放者,继续冥想。二姨父冥思苦想后,给当年的苏联老大哥提了一条意见:过江打日本,还把小兄弟家也翻了个遍,金银首饰,鸡鸭猪羊,通通牵走。今天翻过了,明天又来。
“最嘎孤的是遭踏兄弟媳妇,连老太婆也……这还是大哥吗?”
言者无罪的结果是,他成了右派分子,技术员待遇刷掉,监督劳动,扫厕所、倒垃圾。当年的他,体面而威扬的技术大拿,传教指导,工人们礼敬有加,“王技师”“王师傅”满是亲切。
他悲伤地对我父亲说:“是我古书看多了?仗义执言害了我?我一点儿也不反党,我始终拥护党……”
两年过去了,我又随他去钓鱼,他说:“今天千万钓上两条大的,要不,我的《三国》就回不来了。”
他的《三国》我见过,是带人物画像竖排版的那种。他珍藏着全套四大名著,一水明清古版。厂里有个龌龊人,几次向他借,婉拒。右派后,又登门(这个时机明显是:你右派了,不借行吗!)落魄人,哪有底气再拒绝。两年过去了,早过了归还的日子,讨要一次,没看完,再讨一次,还没看完。老人家盼书心切,想出赠鱼讨书的法子,这才来到穆棱河。
他的鱼钩不像姜子牙,这本古籍,像穆棱河水,一去不返。老人家哀叹连声,泪花盈目。
一九七六年,我调到迎春镇文教组,文教组长万磊,转业管兵,爱书如命,为人谦和,藏书极多,他的灾难,也在书上。
文革,红卫兵抄了他的家,搬走了所有藏书。给他的罪名两条:一是“洋奴走狗”因为他有托尔斯泰、高尔基,福楼拜,普稀金等人的书;二是“封建余孽”因为他有四大名著等古书。因此挂牌游街,棍棒相加,鞠躬请罪。
“你看到了吧。”他指着左眼角的一个疤痕,这是一个孩子用棍子捅的。
我的天,差一点点就到了眼球上。
“我最心疼的就是四大名著,红卫兵一把火烧了(他哽咽了)恐怕再也买不到了……”
书,四大名著,外国名著,混合着血泪,左右着命运,吊唁着亡灵,在乌苏里边陲,在穆棱河浪涛里,几经呜咽,几经扭曲,几经翻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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