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期，不少学生在做医美整形
记者调查发现医美整形消费者日趋低龄化
漫画/李晓军
预算4万元，必做整容项目是埋线做双眼皮+打玻尿酸；如果预算足够，隆鼻问题也要“搞定”。
这是北京某中学高三毕业生马琳在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后，给自己立的暑假新目标。谈及整容的原因，她坦率地说道：“变美了，运气都会好一点。”
记者调查发现，和马琳一样，许多未成年人面临不同程度的“容貌焦虑”，于是，光子嫩肤、割双眼皮、隆鼻、打美容针……形形色色的医美整形项目出现在未成年人的暑假清单中。在多个社交平台、短视频App上，“暑假整容”“暑假变美”“暑假逆袭”等，都是近期的热门话题。但身心尚未成熟的未成年人过早走上医美整形的道路，不仅容易在生理上受到伤害，还容易被畸形的审美观带偏。
咨询者年龄在变小 花费四万也难变美
马琳今年17岁，让她没想到的是，原本觉得4万元已经很多了，但真正开始用于这些医疗美容项目时，这笔钱远远不够。
她先做的是埋线双眼皮手术。不过，由于她上睑皮下的脂肪较多等原因，她需要再开一下眼角、提提眉，然后才是双眼皮，综合下来的手术费用大约8000元，如果希望院长或者外院专家为她操刀的话，还需要另加5000元。比起埋线双眼皮手术，单次打玻尿酸的价格不算贵。
马琳发现，做完这两项医疗美容，预算已经用去将近一半，剩下的钱不够再做隆鼻项目。因为隆鼻手术分为耳软骨和肋软骨，手术的费用在2万多元至5万元不等。做隆鼻手术钱不够，但马琳又把目光瞄上了瘦脸针，“这个便宜，几千元就能搞定”。
像马琳一样在暑假选择医疗美容的未成年人不在少数。辽宁锦州某整形机构工作人员告诉记者：“现在是暑期，全都是学生来做医美整形，人太多了。”这家机构凭准考证或学生证享8.5折优惠外，应届高考生还可以18元购买1000元的外科手术膨胀金……
“近年来，在暑假来咨询整形的学生不少，而且年龄越来越小，甚至出现了十几岁的初中生。”在北京从事15年整形工作的王亮说。
北京一家整形外科三级甲等专科医院的赵医生告诉记者，每年暑假，他的诊室都会迎来一批学生族，眼、鼻、唇等的整形是他们的常规咨询项目，且都带着明确目标——“某某明星的眼睛”“某某明星的微笑唇”。
记者在网上搜索发现不少博主写“暑期整容攻略”，他们详细分享了暑期整容的一些经验，并表示“夏季整容可以恢复得更好”，也有部分博主提示说“小心踩坑”。其中一个“坑”是遭遇升单，就是由医疗美容机构向消费者推荐更高价目的项目。
“消费者可能想做一个3000元的医疗美容项目，但有的医美机构可能会根据消费者的自身条件说，‘你不适合我们3000元的项目’，然后在消费者原有的预算基础上提高30%左右，推荐更高价的项目，从而产生一种升单行为。”在北京某整形美容中心从业多年的安静告诉记者。
安静还介绍说，此外，医疗美容会有一种连锁性的审美反应，消费者做完眼睛美容手术后，可能会觉得鼻子和眼睛不搭调，产生容貌连锁反应，最终医疗美容的费用可能远超预算。
容貌焦虑促整形热 畸形审美观被传递
未成年人选择医疗美容，原因何在？
受访者的回答基本离不开“容貌焦虑”——
“做医美整形之前觉得自己不好看，很羡慕身边长得好看的女生，所以很迫切地想要变美。”来自福建的邱天从16岁开始接触医美整形，做过光子嫩肤、黄金微针、激光脱毛、玻尿酸填充等项目，总计花费大概15万元；
“还有一年就要上大学了，同学经常在一起聊‘拼完成绩拼颜值’‘开学军训变校花’‘人美运气都会好’，我再不做准备就真成‘土包子’了。”来自吉林的高中生小娜今年暑假计划隆鼻；
“痘痘对我的困扰比较大，青春期的小姑娘没有不爱美的，我很在意周围人的想法和看法。尤其是看到网络上关于对女孩容貌打分等信息，我就越来越依赖医美。”来自江西的高中生柳芳自14岁开始接触医美整形项目以来，已经做过水光针、肉毒素瘦咬肌等项目。
多位业内人士认为，在这背后，制造“容貌焦虑”者难辞其咎。
前述整形外科医院赵医生说：“现在的孩子，营养好了，体格发育超前了，但心智发育未必跟上，完整的健康审美观还没有形成。在这种情况下，网络上、手机社交软件里充斥着单一审美的暗示，吸引许多人整容，很多人的脸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在王亮看来，当前这种未成年人整形热很不正常，很多是被“种草”平台的文案吸引，在对自身认知尚不健全的情况下去做一些整形手术，想拥有与某某明星一样的嘴唇、鼻子。而一些医疗美容机构的广告宣传为了吸引顾客消费、传递“颜值至上”的价值观，竟然塑造畸形审美观，常见的宣传口号有：“没有丑女人，只有懒女人”“前男友回头胶原”“有钱有‘眼’，‘财’貌双全”“臻美逆时光，还你无暇脸”……
“青少年处在青春发育时期，是进行认识自我、接纳自我、建立自我认同的一个阶段，对自己的一切都比较在意，尤其更在意形象，甚至形象好坏都代表了自身的好坏。所以会对自己的外貌格外敏感。”北京心理咨询师陈静告诉记者，一些医美机构也正是利用了未成年人的这些心理大肆宣传，甚至在电梯里都能经常看到相关广告。
“但其中的风险却被隐藏了。”陈静说。
刻意弱化手术风险 医美费用分期付款
与医美火热程度相比，记者注意到，机构工作人员在介绍相关医疗美容项目时，会使用“很简单、恢复很快”“注射技术都是最先进的，微创，什么都不影响”等表述吸引不谙世事的未成年人。
以埋线双眼皮手术为例，北京一家机构的医美顾问是这样向马琳推销的——她自己就做过，除了感觉微微有点紧绷，三五天就恢复得很自然了。
“她还说‘有的顾客做完当天就不红不肿，都是很常规的操作’。但是，她根本没注意到我根本不适合埋线双眼皮。”马琳告诉记者。
一些医美机构和医美博主在网络上也经常宣讲微整形、轻医美等概念，无形中弱化相关操作的潜在风险。
记者以高中生身份咨询数家医美机构，他们对于双眼皮手术的描述基本上是“没有风险”“非常安全”“几天就能恢复好”。
对于部分医美机构传递的“打针”比“动刀”更轻易、更自由，风险更低等信息，赵医生明确表示，医美机构开展美白针、光子嫩肤等项目绝不比割双眼皮、隆鼻等更简单，也不像某些医美机构所宣传的“无风险”。
同时，专家提醒，医疗机构向未成年人提供医美服务，还需进行充分、详尽的风险告知。
《医疗机构投诉管理办法》规定，医疗机构可结合实际情况，制定医疗风险告知和术前谈话制度，规范具体流程，以患者易懂的方式和语言充分告知患者，并取得其书面同意。
据北京京都律师事务所律师常莎介绍，医美机构与未成年人签订医美协议需以监护人同意为前提。除非未成年人年满16岁且以自己的劳动收入为主要生活来源，否则其签订的医美协议效力待定。
当记者问及未成年人做医美整形手术是否有特殊手续时，前述辽宁锦州相关机构工作人员称，“让家里人写一份书面同意书，或者做手术的时候视频跟医生沟通，家长同意就行”。
前述江西高中生柳芳告诉记者，“如果是正规的医疗整形医院，需要填写个人资料，未成年人需要监护人陪同，术前同意书和术后注意事项都需要家长签字。但是，有些非正规医疗美容机构不会看你的身份信息，甚至填写年龄资料时，还可以把未成年人改为成年人”。
此外，未成年人进行医美项目还可能遭遇“贷款陷阱”。
当记者表示资金紧张，是否可以贷款时，前述辽宁锦州相关机构的工作人员称，“以前是可以贷款的，但是现在不行了，你可以拿信用卡或者信用贷款支付”。
记者还以高中生身份向河北石家庄某整形医院的工作人员咨询关于鼻子的整形项目，询问未成年人是否可以做此类项目、是否会有风险。
据工作人员介绍，未成年人进行整形手术需要家长签字同意，“陪同不陪同就看你们自己，不满18周岁做鼻子、眼睛项目的（未成年人）非常多。只要你选择好医院的话，没有任何风险”。
当记者表示价格还是太高，问是否可以贷款？该工作人员表示，“贷款公司跟我们医院有合作，没有任何的风险，有偿还能力的话，是可以做分期贷款。从3期到24期不等，利息大概是在千分之一。一般未成年人办理成功的概率较低，但是可以尝试一下”。
对于美容贷，记者以高中生身份向河北邢台某医疗美容中心询问时得到的回复是——“我们和贷款公司有合作，但是贷款公司会认为未成年人没有偿还能力。你可以让家长来办理贷款，贷款是即刻分期，贷款1万元，1年的利息是1300元。”
培训五天即可上岗 机构人员水平存疑
“在正规整形医院，如果患者不满18岁，需要监护人同意。”有医生告诉记者，限于“监护人同意”原则，一些瞒着父母整形的未成年人可能会选择非正规机构，失败后不得不回来找医生“翻修”（指对在其他机构做坏手术后予以补救）。
赵医生的同事专攻鼻部整形，接触过许多做坏的遗憾病例。比如，有的因填充物栓塞，导致半个鼻子烂掉，只好做鼻子再造手术，“这种案例，很大一部分操刀医生不合格”。
这批不合格医生很可能是由医疗美容速成班培训出来的。
记者在调查过程中发现，医疗美容速成班培训已经很常见，在培训过程中，营销话术与获客技巧是培训的重点。当记者在网络上搜索医疗美容速成培训，会跳出很多机构的推荐内容，大部分宣称“正规医美培训学校”“一对一封闭式教学”“七天速成”……
比如，广州某微整形培训中心开设八类培训班，分别为：微整注射美容班、精品手术班、整形外科医生进修班、(高级线雕+埋线双眼皮)班、毛发移植班、班高端一指私密塑形班、微整形高级综合班。每个培训班学费均为每人每班8600元，每种培训班学习时间为5天。
当记者问5天的课程是否能够完全掌握这项技术，该中心的工作人员林老师表示：“培训就是针对零基础的‘小白’，第一次来可以学个七七八八，后面还是要靠个人多积累经验。在这里培训的学生大部分开了自己的工作室或者美容店，而且我们还会教学生怎么去开店。没证也可以开店，我们会教学怎么去申请营业执照，如何规避风险，安全操作。”
记者又通过网络联系到一家总部位于北京地区的微整形培训机构，该机构工作人员向记者介绍，“微整全科班，包括针剂注射和线雕，我们是正规医生教学，承诺包教包会，终身可免费复学进修”。该机构的学习课程同样是5天，上午为理论课程，下午为实操课程，原价7800元，预约直减1500元。
当记者询问如果自己想开一家医美机构是否需要相关行业认证证书时，该工作人员回复：“不需要证书。现在不少美甲美睫店，包括纹绣店、生活美容店都在嫁接这些轻医美项目。包括自己要是开相关工作室，店铺里不能体现出‘微整’项目，因为涉及微整就涉及医疗，需要医师资格证等和相关部门的备案。”
这样的情况并不鲜见。记者了解到，石家庄某微整培训学校的课程分为两种，第一种是微整黄金针剂班，包含79项技能操作，学费6800元，现在折后价格为4800元，课时6天；第二种是微整高级研修班，包含180项技能操作，学费9800元，现在折后价格为7800元，课时9天。该学校工作人员称，培训后会发给毕业证书，是韩国某医院合作的整形外科注射证书，并表示，“该证书在业内还是挺权威的”。
针对培训后的开店问题，这家机构工作人员回答得“更加自信”，称“这是我们正规医院的优势，学习结束开工作室可以背靠医院，您只需要办理一个营业执照就可以。另外学校有独家的1+1模式，学习结束可以和医院签订合作协议，成为医院合伙人。小的针剂类的项目，您可以自己做，手术类的大项目，可以和我们医院合作，利润直接五五开”。
该工作人员还表示：“签订协议后，我们也会培训您相关的手术类的知识，让您快速在我们平台赚钱。”
（受访人均为化名）
